讀.書.人專欄/王浩威-葉嘉瑩,李明亮,葉啓政:三位學人的自傳

【讀‧書‧人 專欄/王浩威】

王浩威醫師談葉嘉瑩、李明亮、葉啓政三位學人的自傳。圖片來源/人物圖片:心靈工坊提供;製圖:udn 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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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一個人的傳記,有很多種方法。
在過去,也許是因為身為精神科醫師和心理治療師的緣故,總是被要求從心理的角度來評述別人的傳記。而不可否認的,自己也確實喜歡這角度。
在心理學的領域,原來就有「心理史學」(psychohistory)這一門分支。這裡指的不是阿西莫夫這位科幻小說大師在他的作品裡所假設的觀念,而是研究歷史事件的心理動機,包括童年觀念史、心理傳記、集體的心理史等領域的學科。
最近讀了三位學者的回憶錄,包括李明亮教授的《輕舟已過萬重山》(心靈工坊,2013.11)、葉啟政教授的《彳亍躓頓七十年》(遠流,2013.11)和葉嘉瑩教授《紅蕖留夢》(大塊文化,2014.5)。三位傳主年紀相差二十歲之間(葉嘉瑩1924生,李明亮1936生,葉啟政1943生),但對我輩而言,全是令人尊敬的先行,是我們學生時候就聽聞,甚至親炙的師長。在這情況下,自然而然,對他們的學思歷程也就特別感到興趣。
從心理學來看,一個學者的學思歷程原本就是他生命歷史中最重要的一塊版圖。這可以說是自我認同形塑(identity formation,艾瑞克森用語)、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馬斯洛用語),也可以說是自性化歷程(individuation,榮格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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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亮教授的《輕舟已過萬重山》是唯一自己親自撰寫的。親自撰寫有其一定的優勢,至少可以暢言自己的人生理念。對心理學家而言,傳主自己的選擇(什麼要寫,什麼不寫),是更有顯著意義的。
身為醫學界(小兒遺傳學)的一份子,後來又回台投入教育(慈濟大學籌備及創校校長)和政治(衛生署署長)這兩大領域,再加上傳記例行在開始描述的成長,加上最後的生命觀,形成了這本傳記的五大部分。其中,從他描述的台大醫學院生涯,到美國階段的結束,是有關李明亮先生一生學思生涯最重要的部分。
他所描述自己學思的追尋歷程,先是邁向未知世界的探索,如何登堂再入室,而建立自己的視野,包括學術的哲學觀。在這探索的過程中,李明亮先生也帶我們看到了那一時代遺傳學之世界最高成就的社群是如何的一個存在狀態。同時,他不必有太多的說明,卻是充分地展現了一個人從年輕的狂妄和輕浮,一步一步退變成一位謙卑而充滿包容力的長者。
在他的學思追求過程,是電影《少年Pi奇幻之旅》一般的旅程。一方面是踏入未知的世界,一方面找到了方向,最後是追尋和征服。這樣的歷程,其實在他的教育和政治生涯,似乎也是同樣可以看見。
1993年9月李明亮教授回台灣,到慈濟任職,我當時是慈濟醫院精神科代主任。那時醫院主治醫師近一百人,共有二十來科。在這情況下,自然有很多相談的機會。
我記得自己在院內的一次演講,談論了青少年的自我追求和叛逆這類的題目。李教授便問我這問題:「可以沒有這階段嗎?」我大概是這樣回答:「如果要一個青少年未來有獨立思考的能力,這個階段恐怕是免不了的。」當時他用心傾聽,沒有太多反駁,只是陷入沈思。
現在回想起來,恐怕是他開始踏入教育和慈濟,開始思考可能的處境和如何的方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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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啟政先生則是我在更年輕以前便知聞。
在我大學後期,開始對社會理論產生莫名的狂熱,原本的文藝青年幾乎要變成社會運動家了。
那也許純屬歷史的氛圍所帶來的改變吧。在台灣解嚴前夕的那一個時代,所有的人都開始關心起這個世界的結構和未來的方向,社會理論(包括後現代、後馬克斯…)也就成為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學生們最狂熱的拜物。
我記得是1984年前後認識郭正亮、吳典蓉、吳介民等人的。這些人全是台大社會研究所的學生。當時,葉啟政先生是他們口中的一位傳奇人物,許多印象深刻的故事,包括「第一位在台灣的大學公開開課講馬克斯理論」等等。特別是郭正亮,我當時問他怎麼從心理系轉到社會系的,他除了提及對心理系的失望,還說到葉啟政教授也是從心理學轉到社會學的。
後來的歲月裡,和葉啟政先生都是在社會行動上的場合相遇,或是工作上的合作,包括最後「陳水扁心理檔案」計畫,即《心理學家閱讀陳水扁》和《信任與背叛》二書(心靈工坊,2011)。然而,讀了這本回憶錄《彳亍躓頓七十年》,我才發覺:自己從沒好好認識過葉啟政先生。
這本書的書寫是不同於前一書的。這本書先是石之瑜教授口述歷史計畫的一部分,後來才真正由何榮幸(也是台大社會系出身)重新擬定問題而多次訪談完成。
我自己看到這本書是不經意逛書店時看到它擺在平台上,才知道有這本書。但第二次再去書店,已經沒看到了。後來,也沒看到任何宣傳,更沒任何書評。尤其在讀了這本書後,看到作為一位學者,對自己學思歷程的批判思考,是臺灣學者少見的親身實踐,也是難得的深度討論。對這樣靜悄悄的反應,我自己是十分沮喪的。
今年七月初,在大陸〈南方周末〉北京大學社會系李康教授擬的〈暑假閱讀推薦書目:社會篇〉裡,看到他提到葉啟政教授的這本書。他先說起社會學如何「端正意識安心求學」,便提到韋伯的《學術與政治》,但「此時此地的學術道路與其語境有異,路在何方?」因此,他推薦葉啟政教授的《彳亍躓頓七十年》說:「不妨透過他經歷的社會運動風潮和學界內部紛爭,細品他回顧學政兩端進退、治學道路演化的沉靜自省,尤其祖孫三代家國與族群、文化與現實的情懷糾纏。學人皆嘆青燈黃卷,但社會學家要持守陌生人立場進出時局、直面新潮,要在韋伯說的“日常的工作”中找到內心的光明和欣悅並傳諸後生,想來更有暗夜孤火的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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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李明亮先生的醫學領域不同的是,社會學相對來說是更有自己歷史的和文化的脈絡。現在所說的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都是西方思想體系下的產物。在引進到我們世界的同時,都有著「去脈絡」(decontextualization)的困境。
只是,去脈絡的醫學,在某一程度上,在實踐上並沒有太明顯的問題(但也不是沒有問題);但人文科學上,往往變得隔靴搔癢,在實踐上自然經常不容易觸及問題之所在。
葉啟政的自傳勾勒出政治力量是如何介入當時的學界,(其實,現在亦然,卻仍不見任何學者對此進行分析。)更展現出他如何深入西方學術思想基本底蘊,從知識的發生學來思考本土的脈絡。
在政治勢力和西方文化霸權下,一位人文科學的學者如何去保持思辨,是西所謂的獨立思考,也是我們傳統所謂的知識人風骨,其實是十分不容易的。對葉啟政教授而言,這既是一個學術的問題,也是一個人格的問題。而他,十分容易地,真誠展現了這一生在如此處境的努力。也許這也是北大李康所謂的「語境有異,路在何方」吧。
相對前兩者,葉嘉瑩教授其實又是另一種學者處境。
葉嘉瑩先生出生的1924年,所處的環境是全然一面倒向西化的風氣。
1919年掀起五四運動以後,「打倒孔家店!」「推倒貞節牌坊!」這些口號不絕於耳。這一切的背後,某實一股前所未有的反傳統力量,幾乎是過去的時代從沒有看到。而葉先生的口述傳記就是從那樣的氛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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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先生雖然沒有談起外面天翻地覆的世界,但她再三提及童年階段自己家庭是不允許她離開這個小院子的,以及在書的最後特別強調李霽野和臺靜農這兩位同為魯迅學生也同魯迅共組未明社的老師,他們在舊體詩創作的質和量,是遠遠超過他們在新文學的成就。這些不經意的強調,更說明了葉先生當年傳統學術的處境。
我自己不是傳統詩詞的專攻者,也談不上愛好,頂多只是十分業餘的欣賞者。更何況,吾生也晚,趕不及葉老師在台灣大學教學的時代。1989年葉教授返台講課時,我又已經開始在當住院醫師,生活是淪陷在醫院昏天地暗的混沌世界裡,根本沒注意到這一回事。
在面臨現代中國的戰亂下,當時的學者在這歷史轉捩階段是如何的處境,岳南在他一系列的作品中,包括《李庄往事》、《梁思成、林徽因和他們那一代的文化名人》、《陳寅恪與傅斯年》、《從蔡元培到胡適︰中研院那些人和事》,一直到三巨冊的《南渡北歸》,已經將這個困頓,做出一個已經不錯的歷史勾勒。
然而,相對於岳南的作品,葉嘉瑩《紅蕖留夢》則是反映岳南作品中主人翁們下一代學生的狀況;而且,不只是歷史的描述,而是從個人的內在所出發。
同樣的,相對於同年出生之齊邦媛教授的《巨河流》,《紅蕖留夢》一書更多是個人內在的思索,也就是她對詩、詞的追求——依然保持已經罕見的傳統治學方式,追求十分傳統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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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葉先生也輕輕提到個人的經歷,包括在過去極少提及的婚姻。她淡淡的幾個句子,卻是極不忍的經歷。顛沛流離的生涯,已經帶來太多的不安;家庭內部的不幸,連最後的小小安穩都不容易守住。我想,也許因為這樣的處境,葉先生才有了「弱德之美」這一理念的發想。
或者,另外的說法,因為無力面對外在世界的殘暴,只能深入到詩詞的世界,甚至將外在現實帶來的創傷轉化為創造的力量。於是,這既是進行自我療癒的過程,自己卻也同時蛻變成為一位有醫療能力的醫者(healer)了。
的確,她自己也說了:「詩詞的研讀不是我追求的目標,而是支持我走過憂患的一種力量。」
這也許是葉嘉瑩先生對詩詞的工作不只是個人學術的追求,甚至是為這一整個時代許多的傳統靈魂帶來了療癒。因為如此,才有類似詩人席慕容所著迷而困惑的:為何聽葉先生講詩詞「何以至此?何能至此?」恐怕就是葉先生的詩詞講課這樣的療癒力量吧。
葉先生幾次的講課,我始終錯過了。包括2013年年底趨勢文教基金會所舉辦〈向大師致敬〉活動,我還是錯過了演講。幸運的是,一些機緣,我剛巧得以參加她的壽宴。
那天的晚宴,遠遠看著她,以及她和她學生們之間的互動(臺灣所有中文系資深教授,幾乎都出席了),不自覺地讚嘆這樣一個人必定對她的學生們留下不可思議的影響力,一種不容易看見的潛移默化,才有這一切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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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和葉啟政兩位先生的回憶錄或自傳,都是由他人採訪書成,而且合作的書寫者都曾經親炙各別的門下,自然有不同的特色。
儘管就學問的性格而言,社會學是內傾的,而詩詞則是內傾的(榮格的用詞),他們的學生引導出來的風格也自然不同。然而,兩者都針對這樣的學術追求與人生之間的關係,因為詢問者(學生兼同行晚輩)的好奇,而得以更深入地探討。
李明亮先生回憶錄是自己所司所憶的直接記錄,也許在其學術生涯的哲學理念沒有一樣的深度,卻是更完整地呈現一個人的風貌,讓更年輕的讀者可以藉此思索自己可能的未來。
然而,無論如何,這三位學人的自述,都是我們晚輩的福音,是後來者在自己暗里行路中最有幫助的思考。
至少,對我而言,是自覺可惜在更年輕時,沒能讀到這三本傳記。


讀‧書‧人專欄特約作家-王浩威。圖片來源/柯曉東攝影

專欄作家簡介

王浩威

高雄醫學院(現為高雄醫學大學)醫學系畢業,曾為台大醫院、和信醫院及慈濟醫院精神部主治醫師。現專職從事心理治療,也擔任華人心理治療研究發展基金會董事兼執行長以及心靈工坊文化公司發行人等職務。

著有《與自己和好》、《憂鬱的醫生,想飛》、《台灣查甫人》、《我的青春,施工中》、《生命的12堂情緒課》、《好父母是後天學來的》、《晚熟世代—王浩威醫師的家庭門診》等書。


延伸閱讀》
推薦書/《輕舟已過萬重山:四分之三世紀的生命及思想》

推薦書/《彳亍躓頓七十年:恰似末代武士的一生》
推薦書/《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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