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情(二)

「雨後的清晨裡總該說些故事,就算是陌生人之間。」

我驚訝地回過頭,不自覺地抽動了下鼻翼,那些剛剛折騰得無精打采的鼻黏膜細胞,在這時瞬間恢復了精神。我捂住口鼻,只有將全部注意力投到在面前的這個男人身上,才能抑制住想要狂打噴嚏的欲望。在慘澹的晨光中,我看得出這個已是滿臉皺紋的老人,年輕時應該是個相當英俊的男子,也看得出他的滿臉溝壑也遠遠超出歲月的雕刻。

你們的院長還是XXX嗎?

他隨意說了個名字,那是一個很陌生的名字。我搖了搖頭,他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也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你應該知道,你們學院籃球場旁邊的假山是一個防空洞吧?他又說。

這個我的確知道,而且還曾經去過。現在那裡只是堆放破舊桌椅和實驗器材的地方,牆壁上滿是青苔與露水。洞裡有著潮濕腐敗的味道,看不到深處的黑暗中總會傳來奇怪的聲響。最讓人感覺奇怪的還是防空洞裡砌了許多磚牆,將整個山洞一間間隔開。

「你們的醫學院是1952年建院的,那個防空洞當初本來是抗美援朝時為了防備美軍空襲建造的。但在十幾年後那場突如其來的浩劫中,卻被改建成了一個臨時的囚禁室。」

我驚訝於他對我們學院的瞭解。看著我的表情,他的臉上露出微笑。

「1960年我從美國回到中國,在你們醫學院教課,那時應該比你現在大不了多少。新中國成立後,身為華僑的父親便一直督促我回祖國貢獻力量,我在拿到心理學博士學位後馬上義無反顧地回來。那時的我心懷遠大的理想,年輕而且充滿活力,開展的學科又是當時國內醫學中從來沒有的心理學。相對醫學心理學,我更傾向於實用性更強的行為心理學,包括心理分析與心理諮詢在內的研究和推廣。因為我相信不久的將來,它們更將廣泛地在醫學、教育甚至社會各界中應用,事實也證明我的想法是對的。所以每次上課都會引來大批同學。我被他們喜歡,也很受愛戴,那時我時常暢想未來在我的帶動下,心理學在這所醫學院會有怎樣的發展。」

看著面前這個老人,我無法想像他竟然是我們學院的老師。又覺得這個身分的確很適合他,難怪對我們學院那麼瞭解。只是一個醫學院的心理學教授怎麼會成了精神病院的病人,這個轉變怎麼聽起來都是那樣匪夷所思。老人讀懂了我的表情,又笑了笑,但這個笑裡充滿了一絲自嘲。

「自從那場影響了整個中國的革命運動開始,我的命運便全部被改變了。我是學院裡第一個被學生拉下講台的老師,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那些平時喜歡我、聽我講課的學生,將我的雙手向後拉起,擺出奇怪難熬的姿勢,推著我在操場裡遊行、批鬥。這時我才知道是我的美國人身分讓自己成了眾矢之的。憤怒的學生向我吐痰、扔石子,那一刻我看著已經毫無理智的學生,才感覺心理學的無力。而我自己的心裡也只剩下恐懼而已,疼痛與恥辱也無法讓我克服害怕死亡,我每天忍受著毆打與謾罵,委屈求生。不過最後我並沒有被打死,而是被關進改成臨時囚禁室的防空洞裡,後來我才知道,那也是因為我敏感的身分。

「我的父親在美國知道我被囚禁的事情,馬上通知了美國大使館。美國大使館幾次要求與當時醫學院的領導者交涉,但都遭到拒絕。他們以我經受太大刺激,精神失常為理由,禁止我與美國大使館官員見面。最後美國大使館改變方針,要求精神病醫師為我做詳細的心理諮詢,來確定我是否已經喪失心智。這是把我關在防空洞裡的人無法拒絕的,但他們更不可能將本是正常的我交給美國大使館。左右為難的他們最終還是想到了一個辦法。

「就這樣有一天,幾個學生將我從防空洞帶到醫學院裡的一間診療室,在那裡一個穿著白大衣的醫生在等著我。他對我進行了長達兩個小時的心理諮詢。那時我已經被關在防空洞中長達兩個多月,面對醫生,我將自己的情況告訴對方,按照精神病學的標準,明確表示自己的精神狀況沒有任何問題。並且將這段時間的遭遇以及心中所有的憤怒及冤屈,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對方,更直接指責這場運動的荒謬和毫不理智。醫生在做完諮詢後,緊緊握住我的手,叮囑我要堅持下去,他一定會將這份諮詢報告送出去,為我爭取獲得自由。

「醫生走後,幾個人馬上衝進來對我毒打。毒打的時候,那名醫生出現,就站在旁邊不聲不響地看著,這時他的手臂上已經套上代表著身分的紅色袖箍,不再扮演醫生了。我高聲喝問他們為什麼要耍弄我,沒人回答。我呻吟著要見真正的醫生,卻沒人理睬,一直到我失去意識。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裡,他們把我帶到學院的附屬醫院,用最好的藥物和營養品,使我的身體很快康復。將我帶回到防空洞後不久,我又再次被安排與心理醫生見面,和上次一樣的身分與目的。這一次我先是很小心地詢問那個醫生,在我終於完全確認這次是真正的醫生之後,我才再次將上次說過的話全盤說出,並把上一次被他們毒打的事情也說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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