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時伸出手來

銀幕上出現兩個由拼圖合成的紙片人,其中一位身上有幾片拼圖掉落在地上,由另一位紙片人將掉地的碎片撿起,放回對方的身上,並握住了同伴的手,於是熱力產生,原先破碎的紙片人,又能重新站起來。這是電視裡時常播放的宣導治療憂鬱症的短片,沒有旁白,卻傳達了清晰的概念,深得我心。

大學時代,有位學醫的朋友告訴我,他們的心理學教授說,如果心情不好,不可隨便去聽俄國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第六號交響曲。我當時不懂,問他為什麽?他說聽了那麼傷感的樂曲,恐怕把自己陷入憂鬱的深淵,而無法自拔,所以教授建議學生們聽這首樂曲時,得先有個心理準備。

後來,我教西洋音樂史,得知柴可夫斯基是位同性戀者。在當時的禮教所不允許下,柴可夫斯基以為只要結婚,或許便能治癒這個「毛病」。終於在三十七歲,與愛慕他甚深的學生安東尼娜麥勒可娃(Antonina Milyukova)成婚。然而,卻因此將他自己逼到崩潰的邊緣。於是,柴可夫斯基放棄了在莫斯科音樂學院十二年的教職,飛往聖彼得堡,投靠同樣也是同性戀的兄弟莫德士(Modest)。

這位性情害羞且敏感的音樂大師,想像力極其豐富,曾寫下許多膾炙人口的音樂,其中包括著名的1812序曲、小提琴協奏曲、鋼琴協奏曲及人人喜愛的三部芭蕾舞曲:《天鵝湖》、《睡美人》與《胡桃鉗》。這位才華洋溢的作曲家,在1893年完成了他最後的《第六號交響曲——悲愴》,於同年在聖彼得堡親自指揮演出。因為觀眾的反應冷淡,加上此曲哀傷的氣氛,且他在演出後不久,便以五十三歲的壯年辭世,所以常有謠言說柴可夫斯基是自殺身亡的。

他在放棄教職時,一位有錢的寡婦,娜德紫達范麥克(Nadezda von Mack),因為喜愛他的音樂,同意每年以六千盧布贊助,條件是他們永不相見。對內向的柴可夫斯基而言,可說是如魚得水。他們在往後的十三年,通了一千二百封異常親密的信。然而,麥克女士後來忽然終止了贊助,一說是她發現柴可夫斯基是同性戀者。雖然,五十歲的柴可夫斯基那時已享譽世界,不再需要麥克女士的金錢支持;但知道後來發生的事,對於那雙抽離的手,總覺得惋惜。

姑且不論柴可夫斯基是怎麼死的,他的早逝,確實是音樂史上的一件憾事。如果他能多活十年、二十年,會有更多他色彩豐富的音樂資產,讓後人享用。

憂鬱症會很容易地毀了一個人,卻也有戰勝這個病魔的。義大利歌劇作曲家威爾第,曾因一女一兒相繼死亡,而後他的愛妻死於十九歲的英年,因而得了憂鬱症。二十六歲的年輕威爾第,原本決定再也不作曲,卻因為米蘭的拉斯卡拉(La Scala)歌劇院總監巴托羅密歐馬瑞利(Bartolomeo Merelli)的堅持,使得威爾第重回寫作。他一生寫了二十八首歌劇,在八十高齡,他寫出以莎士比亞劇作為劇本的不朽歌劇名作《吹牛騎士》,是義大利史上最受尊敬的音樂家。當年帶著威爾第走出憂鬱症的馬瑞利先生,真是功不可沒啊!

十年前,由高中校長那兒得知,我的高中鋼琴老師因為得了憂鬱症,將自己頭套塑膠袋在車裡自殺死亡。聽了那可怕的消息,我簡直不敢相信。恩師待我恩重如山,當年有多少個夜晚,在老師家上完課,就留在老師家裡用餐。老師的婆婆會做很多拿手菜,師丈是位性情中人,老師的兩位子女也長得天真可愛。老師是學校的名師,在任何人的眼裡,她都是得天獨厚的;然而,老師卻因為憂鬱症,拋下了自己的摯愛,結束了五十年短暫的生命。

每當看到電視上憂鬱症宣導片時,我總要想起恩師。如果我及時伸出了那隻手,今天,是不是還可以看到她呢?(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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