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英璋教授 致力用心理學改善世界

【內容摘自《張老師月刊》411期(2012年3月號),文字/連芯、攝影/莊明穎】

濕冷的黃昏,暮色很快籠罩著臺大校園。坐在群書環繞的辦公室,舉目所見,全是心理學相關的書籍,還有一些散置的小擺飾、相片、獎狀……;人味十足。

老師這天精神極佳,話匣子一開,陳年往事像一大箱的玩具,一股腦地全被他傾倒出來。只見他認真把玩起來,笑著、興奮著、嚴肅著;慢慢地,臉頰漾起兩朵紅靨,晶亮的眼眸閃爍,像極了孩子……。

吳英璋教授。(圖/莊明穎/攝影)
2011年底,台灣心理治療與心理衛生年度聯合會的終生成就獎,頒給了吳英璋。我們隨即熱切邀訪,他在百忙之中,慷慨地撥出不少時間。

顧及身體狀況,吳英璋原先在臺大心理系的辦公室,從四樓遷到一樓。原本桌下玻璃長年壓著的相片,已經彼此相黏,難以遷移。他索性全都擱下,全部重新擺過。此刻,友人遊歷奧地利寄來的明信片,成了桌下唯一的焦點。

那是一張佛洛伊德的明信片。照片中,年過七旬的大師倚躺著閱讀。當我們好奇著吳英璋的專業養成、人格修養,以及理想和期望時,桌下的那位老大師,彷彿在巧妙地暗示,吳英璋對人心的認識與自我期許。

尊重「人是立體的」

身為一位臨床心理學家,吳英璋在專業養成的過程中,受的是嚴謹的科學訓練,也一直頗能駕輕就熟。但對於佛洛伊德──那位頻受抨擊為「不符合科學」的大師,卻是一直難以忘情。

「我最初是因為佛洛伊德才選心理系。」吳英璋回想起大一時,還特地跑去問老師「什麼時候才唸佛洛伊德?」就不覺在臉上堆起頑皮的笑容。然而大學四年,佛洛伊德就僅在課本中出現一小段,科學心理學訓練填滿了他的大學生涯(還有橄欖球、籃球),卻未澆熄他對佛洛伊德的熱情。圖書館中佛洛伊德著作的英譯版,吳英璋趁空檔全數拜讀,數年後,隨著企鵝版佛洛伊德全集發行,他的書櫃上也多了一套珍藏。

多年來,已扎實成為科學心理學家的吳英璋,腦中時常迴盪佛洛伊德晚年對外界提出的質疑:「既然你們一直強調科學,但若你們對心理現象本身都搞不清楚,還可以聲稱自己做的是科學嗎?」

這是一記極深刻的提醒。提醒吳英璋常常自問,手邊運用的觀點和方法,是否真能看見深度的心理現象?是否真能掌握人的全貌?還有,人,究竟是什麼?

他還記得,早年在醫院進行臨床工作,他時常運用佛洛伊德的觀點來增加對個案的瞭解。「總覺得必須要將兩種觀點整合起來,才能比較完整地看到一個人。」他說。

長年的警惕與習慣,讓他不輕易以主流的理論觀點,為一個人下評斷。他順手拿起桌上一只馬克杯比喻:「人,就像杯子一樣,是立體的,不同的理論僅代表一個視角,看得到杯子的這一面,卻看不到另一面。任何一種觀點,都是對人的一種觀點,即使互相矛盾,也要將之串聯起來,才能得到一個真實的人。」

看著桌上的馬克杯,上頭繪滿各種姿態的豬仔。從這端望去,有的豬仔在嬉戲、有的在舒服地伸懶腰。但另一端的豬仔們,是躺?是跑?還是蹦跳?單從我們這一端,的確,什麼也看不到。

視社會關懷為己任

也許就是此般謹慎所衍伸的開放廣納,以及對掌握「人」真實面貌的念茲在茲,讓吳英璋在壓力、災區輔導網路、課程教學、自殺防治、生命概念系統……等心理衛生領域,每每發展出令同業驚嘆的縝密概念。

在聯合年會的頒獎典禮上,政治大學許文耀教授便以「建構與實踐」為吳英璋的貢獻寫下註解,指出他總是謙卑地向真實的問題求教,不遺餘力地剖析現象、建構理論;其發展的理論概念,也力求能夠落實、關懷環境,鮮少以個人本位出發,無論在專業能力與品格,皆令同業敬重。

是什麼造就了這樣苦幹、踏實又謙和的吳英璋?他直覺想起的,是父親的影響。父親幾乎一生都在盼望吳英璋繼承衣缽行醫,他雖屢屢用計叛逃,堅持在心理界中生根落腳、開展枝葉,但父親勤儉濟世的風骨,仍舊在他身上潛移默化。

「從小,比方說腳踏車沒停好,父母親就會責備『你有沒有想到這樣會妨礙別人?』他們總是教導,凡事要先考量是否妨礙到他人,再做。」

一直,吳英璋的父親堅持僅與家人過清清簡簡的生活,卻總是瀟灑地在農曆新年一到,就擦去牆上病患的賒帳記錄。這曾引來吳英璋反彈,激烈質疑父親「只照顧其他人,不照顧自家人」。

直到進入大學,在殷海光、楊國樞等老師的親身示範下,他深切體認知識分子應有「讀聖賢書,所為何事」的社會責任,對於父親的處世信念,才開始有了理解。父子和解之後,彼此彷如長出前所未有的默契,在吳英璋跨足教育界,接任教育局長時,父親能放下原先對政治的反感仇怨,全心希望他為社會盡力,成為支持他的莫大力量。

致力用心理學改善世界

一生在心理衛生領域奉獻,除了出於一股「臺灣牛」般的勤奮苦幹精神,心理學本身的迷人魅力,也是吸引吳英璋甘願投入的一大因素。

「心理學一方面能分析解構現象,接著又能根據這套邏輯系統來處理問題。基本上,它就是關於人的知識,只要是人,只要在有人的地方,就可以運用。」

這番話可不是心理系的招生口號,而是吳英璋的真切體認。從最初在精神科協助單一個案恢復生活能力,到擔任教育局長,將心理學的原則運用在更廣、更基層的教育層面,甚而影響國家政策,推動心理師法,建立更好的精神醫療……隨著他的生命歷程,生活的各個面向,真的都可以因為心理學有所轉變。

莫怪了,吳英璋總向別人說「心理學最好用」,還因此在學界贏得「心理教教主」的封號。因為就連他自身,也在有心理學相伴的歲月裡,一次次與人的真實接觸中,將內心洗滌得更謙和,更徹底思考何謂人本、人權。小而深至一個人的內裡,大而廣至國家的制度環境,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心理學可以撼動的空間。

好奇地問問他這雙善用心理學觀點的眼睛,看看我們身處的現代社會,有什麼發現?他略帶憂心地說:「當前全球的主流價值,無可避免地在威脅人類心理衛生。」自由經濟競爭的世界,人們生存的方式即是爭奪資源,而心理衛生中的「健康」概念,往往需奠基於人與人間的尊重,才能互不侵犯自由,保障心理上的安適。兩者的概念難免相悖。

他想起九○年代初期,在墨西哥一間小小展覽室內,驚訝地發現竟有七、八名保安人員同時看守。面對他的疑惑,對方回應他:「我們不需要攝影機,我們需要人。」因為這樣人們才有工作機會,人們有工作,才有醫療保險。

什麼是人本?何又謂之進步?他的思緒很難不隨之翻騰。「他們一個工作寧可讓三個人去做,也不肯架上攝影機,把人趕出去,好讓人人都有工作……墨西哥真如我們想像般落後嗎?」

如果可以,他想找回早期社會中的倫理道德,那種不汲汲於經濟提升、反重經濟分配的社會,彷彿更是心理衛生的樂土。然而,在他帶領我們用心理學視野觀看世界時,腦中不覺凝聚出一個聯想,會不會,他自身堅持的品格、責任,舉手投足流露出的尊重、關懷與謙和,也正是對心理衛生的一種實踐?

訪談結束道別時,天已披滿暮色。我們隱約知道,後來,他又帶著心理學跳上計程車,前往醫學院解決另一些問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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