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愛情:想要在一起不容易

想要“在一起”,真不容易

重塑愛情

文 苗煒

2月1日,波蘭詩人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去世,她患有癌症,享年88歲。她在1996年獲得盧保文學獎,她的詩輕松、幽默,但主題嚴肅。許多中國讀者是從幾米的繪本或者電影《向左走向右走》接觸到她的詩歌,電影里,梁詠琪用波蘭語朗誦這首詩──他們彼此深信,是瞬間迸發的熱情讓他們相遇。這樣的確是美麗的,但變幻無常更為美麗。辛波絲卡並不經常寫到愛情,據說這首《一見鐘情》激發了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拍攝電影《紅》,而《向左走向右走》更是以畫面闡釋這首詩,那樣的相遇是美麗,那瞬間迸發的熱情是美麗的,也許是愛情中最美麗的部分。

每隔幾年,都會有一部清新的愛情電影成為話題,最近的一部是《一天》,作者大衛‧尼克斯在2009年寫出這部小說,銷量上百萬冊。2011年,由他擔任編劇的同名電影《一天》全球熱映。影片開始,是大學畢業狂歡之後的清涼街頭,漂亮的愛瑪與俊美的花花公子德克斯特相會,他們躺在床上,甜蜜地說話,但此後20年,他們的感情好像一直在若有若無地延宕。“有朝一日,沉湎于感官、歡悅和自我的生活多半會變得枯槁、消逝,然而在這之前還有充裕的行樂時間。”

男主角德克斯特信奉這條哲學,他和愛瑪若即若離,直到愛瑪意外去世。觀眾們在飛機上看到這部電影,在網絡上看到這部電影,然後還會找到書,看一看德克斯特對愛瑪說的那段刻薄話──

你認為,嚴酷、灰暗、沉悶才是生活的本色,同樣也會去厭恨自己的工作、厭恨身處的地方,沒有成就、沒有錢、不交男朋友,這些都是理所應當。你甚至在失落感和挫敗感中尋求樂趣,因為這種狀態比較省力,對不對?失敗和不開心對你而言更容易承受,因為你甚至可以苦中作樂。你對生活感到迷茫,沒有方向,掌不住舵、劃不動槳,不過不要緊,沒關系,因為24歲就是這樣的。其實,我們這一代人都是如此。

這部電影節奏明快,甚至有點兒跳躍,但總有那麼一段,會讓你停下來,不跟著它跳躍了,陷入對自己的悲憫之中。是啊,我們對生活感到迷茫,不管我們是24歲還是34歲,甚至44歲,生活都好像太難了,可是,愛情不應該正好是生活中的一種慰藉嗎?既然這兩個人願意彼此傾訴,那他們何不趕緊在一起?可惜的是,每個成熟點兒的觀眾都能從自己的生活經驗中找出他們不在一起的理由,在去年和今年流行的這個電影,切合當下渴望愛情的年輕人的心態──想要“在一起”,真不容易。

社會學者一直在研究這個問題,為什麼愛情,還有婚姻,變得這麼難?他們發現了什麼?康奈爾大學的一項調查說,原來女人也害怕結婚。一旦婚姻失敗,就會陷入困境,傷痕累累。對于某些女性來說,結婚帶來的好處微不足道──她們只是增加了一個需要他們照顧的人,而不是增加了一個能養家糊口的人。並非人們不想結婚,而是只想結一次婚。

社會學家艾娃‧伊盧茲在接受德國《時代報》採訪時說:我們都置于一個井井有條、精打細算的世界。女性希望能夠體驗一些並不循規蹈矩的,不可預估的東西。性,便首當其衝。被人追求過和被愛過對于一個人有著前所未有的重要意義,它關乎自我價值感。每個人都能感覺到,當自己被愛,就會覺得自己變得更強壯,更有生命力。

以後還有很多詩歌、小說、電影來描繪愛情,還會有心理學家、社會學家提出他們的理論,在情人節或者更多普通的日子,還會有很多玫瑰花賣出去,還會有人在卡拉OK廳里大聲高唱,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辛波絲卡的另一首詩,或許是愛情的最好結局,這首詩叫做《金婚紀念日》──

他們一定有過不同點,

水和火,一定有過天大的差異,

一定曾互相偷取並且贈與

情欲,攻擊彼此的差異。

緊緊摟著,他們竊用、征收對方

如此之久

終至懷里擁著的只剩空氣

相遇,結婚,金婚50年,這好像是順理成章的美妙人生,但是,愛情那一瞬間的美麗,還不足以回應漫長的歲月,詩人問道──

這兩人誰被複制了,誰消失了?

誰用兩種笑容微笑?

誰的聲音替兩個聲音發言?

誰為兩個頭點頭同意?

誰的手勢把茶匙舉向唇邊?

誰是剝皮者,誰被剝了皮?

誰依然活著,誰已然逝去

糾結于誰的掌紋中?

你的愛情是什麼故事?

在愛情中,你是警察、王子、外星人,還是一個殉道者?

記者 陳賽

愛情是什麼?

一個有趣的斷橋實驗是這樣的:當一個實驗對象走過搖搖晃晃的吊橋時(此時難免都會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心理學家稱之為生理喚起),如果旁邊有一位迷人異性相伴,他就會傾向于把這種生理喚起與異性的存在聯系起來,以為自己陷入了情網。

這個實驗讓我想起阿蘭‧德波頓的《愛情筆記》,兩人在飛機上相遇,談到如果飛機出事,可能的死法。當取好行李,通過海關檢查時,他們已經彼此相愛了。

愛情的毫無道理,由此可見。盡管如此,心理學家仍然努力為我們提供一些關于愛情發生的線索,比如我們會被外表的魅力迷惑,被熟悉感吸引,被喜歡自己的人吸引,被得不到的人吸引,我們的大腦還經常錯將危險信號當做愛情。

還有一種“依戀理論”認為,一個人在成年後擁有什麼樣的愛情,與嬰兒時代與母親的情感模式有很大的關系。早期的研究將母嬰之間的情感模式分為三種傾向:安全型、回避型和矛盾焦慮性。安全型的人對親密關系感到安全,通常是溫暖而有愛心的人;焦慮型的人渴望親密,但過于投入,總是擔心對方能否回報同樣的愛;逃避型的人將親密視為自我獨立性的喪失,總是試圖與對方劃清某種界限。

愛情是一個故事

在所有關于愛情的答案中,美國心理學家羅拔‧斯坦伯格的答案大概是最簡單的:“愛情是一個故事。”

和所有的心理學家一樣,斯坦伯格曾經追問愛情的本質,而且給出了非常精確可靠的心理學模型──愛情三角理論。

在這個模型中,愛情由三個元素構成:親密、激情與承諾。親密包括熱情、理解、交流、支持和分享等內容。激情指性的欲望,以對身體的欲望激起為特征。承諾是愛情的最後一個成分,指自己願意投身于與所愛的人保持並且主動維持這種感情。斯坦伯格用激情來形容愛情的“熱度”,用親密來形容愛情的“溫暖”,而承諾則反映了一種認知上的內容,帶有一定的理性思考。

斯坦伯格認為,這三種成分的不同組合構成了千姿百態的愛情關系,而完整的愛情必須是三者的組合。他還歸納了愛情的八種類型:一、喜歡:只有親密部分;二、迷戀:只存在激情成分;三、空愛:只有承諾的成分;四、浪漫之愛:結合了親密與激情;五、友誼之愛:包括親密和承諾;六、愚愛:激情加上承諾;七、無愛:三種成分俱無;八、完整的愛:三種成分集于一個關系當中。

但是,這個模型並沒有回答一些更關鍵性的問題:是什麼使一個人愛上這個人,而不是那個人?是什麼決定了他/她愛的方式?為什麼有些情侶可以白頭到老,另外一些卻如流星閃過?為什麼我們在感情中一次次犯同樣的錯誤,就像不同的人,不同的地點,卻遵循相同的劇本,就好像愛情的命運,從求愛到終結,從一開始就已經寫好了?

最後,他放棄了心理學上的概念與分析,說,愛情在本質上不是分析性的,而是敘事性的。所以,理解一對情侶的思想和行為的最佳方法,是看他/她如何講述關于愛情的故事,以及他們對于愛情理想的描繪。

有人相信親密關系是合股關系。這是商業故事。

有人喜歡嚇唬自己的伴侶,或者被自己的伴侶嚇到。這是恐怖故事。

如果我的伴侶離我而去,我的生活將是一片空白。這是成癮故事。

愛情是一場游戲,輸贏的不確定性才是游戲的好玩之處。這是游戲故事。

還有人覺得伴侶就像外星人一樣不可思議,難以理解。這是科幻故事。

愛情是一個故事,只不過作者不是莎士比亞、馬爾克斯,而是我們自己。通過大量的訪談和實証研究,斯坦伯格一共總結了26個故事,包括童話、商業、收藏者、恐怖故事……

每一個故事都引導著對于一種愛情關系的描述。這與認知療法中的“自動思維”道理相通。被訪者甚至可能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持有這樣的觀點,或者意識到這些觀點與他們的愛情故事如出一轍。

有一些故事比另外一些故事更加深入人心,比如“旅行”(我相信愛情的開始就像一段旅程的開始,充滿了興奮與挑戰)、“園藝”(我相信愛情不加照顧就會枯萎)和“幽默”(我認為在感情上太嚴肅了會毀掉感情)。

有一些故事則幸福前景黯淡,比如“恐怖”(當我感覺到我的伴侶讓我感到害怕時會有興奮的感覺),“收藏家”(我喜歡同時約會不同的對象,每個對象符合某種特殊的要求)和“獨裁政府”(我認為在一段感情中由一個人掌控絕大部分重要決定更有效率)。這些故事里的人物經常很快分手,缺乏長期的持久性。

1996年一項對于43對夫妻的調查(Mahzad Hojji)發現,女性比男性更喜歡旅行故事,而男人更欣賞藝術故事(外表吸引力是尋找伴侶最重要的標准)、收藏家(伴侶被視為收藏品)和色情故事(滿足伴侶的性需求和性趣味非常重要)。此外,男人還喜歡犧牲故事(我相信犧牲是真愛的關鍵部分)。最後一點很讓人意外,但男人的確為女人認為非常重要的一些需求做出了犧牲。

此外,故事還與文化有關。文化總是支持某些故事,而反對另外一些故事。在今天的主流文化里,婚姻是一個關于真愛的故事,歷史上大部分時候卻並非如此。在一些文化里,通奸的故事會招致殺身之禍,在另外一些文化里卻不值一提。

愛情的預設

從故事的理論看,我們之所以愛上某人,只是因為這個人身上的某種特質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你的故事對愛情的預設。

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關于愛情的預設,它不僅內化了我們對于愛情的理想,並受到我們的個性特征、成長背景,與父母、朋友、兄弟姐妹的相處方式,青春期的交往經歷等等。對我們影響最深的主題,往往是那些最個人的體驗(通常是痛苦的經歷)。如果你曾經有過被拒絕的歷史,對于拒絕就會特別敏感,即使對方並無拒絕的意思。于是,拒絕就成為你的愛情故事中的一個主旋律,並編織到每一個情節之中。或者,你曾經遭遇過感情的背叛,即使在一段新的情感中也會不自覺地尋找對方不忠的跡象──欺騙已經成為你的故事的一個主題。

在感情的語境中,事實與虛構之間不可能劃出一條清晰的界限。所以,我們的愛情故事不是歷史學家的嚴謹之作,更像是虛實難辨的小說,其中既引用了真實生活中的事件,又加入了個人詮釋,以強化戲劇效果。

正如康德所說,一切客觀事物的本質都是不可知的。我們所能知道的,只是現實的表象。在愛情中,這個表象就是故事。你的故事不僅決定了你在愛情中的思考和行為模式,而且很可能是你了解自己最重要的工具。

可是,我們大部分人對此一無所知。常常有人抱怨自己情場不走運,總是遇到同樣類型的壞男人/女人,卻沒有意識到,是他/她自己下意識地尋找相同類型的角色來扮演他/她一直以來所預設的愛情故事。時間久了,故事經常變成自我實現的預言。

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什麼很多初相識的愛情都是幻覺或誤會?──我們希望自己的故事能成真,所以,當你遇到一個在某種程度上與故事相符合的人,故事本身就會變成一個玫瑰色的濾鏡。濾鏡映照下,他的言行舉止處處符合你的愛情理想。

斯坦伯格的病人麗莎總是被強大而沉默的男人吸引。當她第一次遇到拉里,她花費了大量的時間來猜測他在想什麼。拉里不經常恭維女性,所以每一次小小的贊美都能令她陷入狂喜。他們的感情迅速升溫。對麗莎來說,理想的愛情故事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平淡外表下隱含無限深情。但結婚3年後,麗莎才突然意識到,在拉里的沉默後面,不是神秘,而是空白。

我們在愛情的選擇上經常讓外人大跌眼鏡,因為是故事,而不是事實,在影響我們的選擇。更確切地說,我們不是愛上一個人,而是愛上一個關于這個人的故事。直到幻象散去,激情消失,你才發現自己原來活在一個自以為是的故事里,或者你不再喜歡自己正在演繹的故事。然後,我們開始創造種種分手的理由,諸如對方脾氣不好、要求太多、交流不暢等等,就像我們一開始創造種種相愛的理由。

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同時愛上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因為一個人的愛情故事不止一個。你可能同時想要做王子和警察,而且無法分清到底哪個角色對你來說更有滿足感。

所以,愛情永遠面對考驗和誘惑,不僅因為喜新厭舊是人的本性,而且我們永遠都有可能遇到一個更符合故事的人,或者前方可能有更好的故事在等待。在人生的某個點上,你必須決定,到底是繼續尋找最完美的故事或伴侶,還是滿足並珍惜當下已經擁有的情感。

在這一點上,積極心理學的觀點聽起來就是一個園藝故事。一段愛情的成功與否,不在于找到那個完美的另一半,而在于長久不斷的澆灌與撫育。這與弗洛姆的觀點是一致的,愛情首先是“給”而非“得”。這種“給”不是以交換為條件,更不是“自我犧牲的美德”,而是一種豐沛的生命力的展現。“給予”最重要的不是在物質財富的範圍內,而是同別人分享他的歡樂、興趣、理解力、知識、幽默和悲傷,即把他身上一切有生命力的東西賦予別人。

了解自己的故事

羅拔‧斯坦伯格曾說,故事理論給世間情侶最大的啟發在于,一段感情是否幸福,能否維持,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男女雙方關于愛情的故事是否相匹配。

同一個故事中的互補角色最容易相處,比如童話故事中的公主與王子。或者,兩人的故事足夠相似,可以融合成一個新的統一的故事。比如一個童話故事與一個園藝故事可以結合,一方渴望被白馬王子拯救,而另一方希望照顧一個人、精心培育一段感情。

一對戀人,彼此的故事不兼容,就像兩個角色在同一個舞台上演出不同的劇目,表面看起來也許很相配,但一方渴望灰姑娘式的拯救,另一方在投資回報率上糾結,愛情不可能走太遠。相反,一對《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式爭吵不休的夫妻可能在外人看來難以長久,卻因為對于戰斗的共同需求而保持愛情日久彌新,白頭到老。

所以,你想有一段幸福的感情,就要從理解自己的故事開始。你到底想講述一個什麼樣的故事?故事的主題是什麼?在過去所有的感情中,最吸引你的是什麼樣的人,那些你最終失去興趣的人是什麼樣的特質……然後,尋找那些與我們的故事相符合的人。當然,你也可以修改自己的故事,畢竟你是自己故事的作者。

但是,心理學上有一種叫“確認偏差”(Conformation Bias)的認知偏見──人們總是傾向于尋求與自己確信的事物相符的信息,而盡量避開可能與之抵觸的信息。愛情也一樣。我們總是盡量避免對已經預設好的愛情故事加以變動。

改變故事是一件傷筋動骨的事情。它涉及重新組織大量的信息,承認自己的錯誤和對感情的不確定,重新評估對另一半的感覺和信任。比如一個丈夫有了外遇,被妻子發現後,很快承認並結束了外遇,從此沒有再犯。但對妻子而言,他們的感情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因為她的愛情故事變化了:他曾經是羅密歐,如今卻成了唐璜,他的一個正常舉動在她眼里也可能變成對別的女人的勾引。除非這位妻子改編一個更可行的故事,否則只能陷在唐璜的故事里痛苦。

事實上,很多試圖改變感情的努力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他們只想改變認知、感覺或者行為,而不觸及影響這些所有體驗的根基──故事。

在一段感情的成敗中,故事既是因,也是果──它影響我們的感情生活,也被感情生活所改變。比如一些最初並不現實的故事,比如童話、神秘故事,在現實的壓力之下(撫養孩子、支付賬單)可能會逐漸變成商業故事。有時候,心理治療也能幫助我們從一些危險的故事(如恐怖)轉移到更有前景的故事上(比如旅行)。

當我們發現伴侶身上越來越多的優點時,故事會變得更好。但如果一個人的故事一直停滯不前,找不到任何新鮮的內容,則傾向于往消極方向發展。這與心理學上兩個普遍現象有關。第一個叫“負面信息效應”。在對一個人的評價上,一則負面信息的效果比100則正面信息的效果更強大。第二是“基本歸因錯誤”,即人們在考察一件事情的因果關系時,常常低估行為的情境因素,而高估人格因素。比如夫妻雙方都是急脾氣。一方卻認為自己之所以發脾氣,是因為對方的行為不可接受,而對方的脾氣則是基本的性格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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